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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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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

葉涼蠶一樣沒聲沒息的朝床邊邊上拱了幾拱,想把那些解決不了的都躲掉。

躲能把問題解決多久?七年?但幹凈麽?現在人家站到面前來,還有哪裏可以躲的?

那葉涼你到底怎麽想的?!這麽磨磨嘰嘰的算什麽回事兒?!

許多事裏事外的人連急帶愁,臉都皺了好幾把了,恨不能上去推一手——一手推出個好賴來,多爽快,強似你躲啊藏啊的!

咳,他要有你那能耐早混出去了,用你說?!

他從來就不是那種一下就能把賬算清爽的人。要擱我這兒,肯定這樣算:你一吻換我一世前程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了!這算法挺“土匪”的其實。可那不是我嘛!——家裏獨一份兒的寶貝疙瘩!動不動就要“一拳打死虎,兩腳踹翻熊”的,連帶著行事作風都“土匪”了。還真是什麽種出什麽苗,什麽花結什麽果。葉涼把阿媽那套為人處世學了個七七八八,算人算事只算“恩”。這樣算,算來算去還欠人家一個“交代”。

對這個“交代”,他自己也是雲裏霧裏的。他不討厭雷振宇首先;其次,他最怕“欠”人家的,欠了就坐立不安;第三,葉涼他是個老實孩子,好梳弄。

這些還不夠嗎?夠了,夠做地基往上搭架子了,蓋不起高樓大廈建個平頂房也能一生一世了。不是麽,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以“愛啊愛”那套做地基的?

我是旁觀者,我自以為是的“指點江山”,三下五除二就把脈絡給勾了。葉涼在局裏繃緊神經,像個蠶樣的拱出床邊,半邊身子掛在床沿,背後有扇熱氣一步一步貼過來……

“葉涼……啥時候和我回家一趟吧……姥姥上歲數了,一年到晚糊塗的時候多,眼前的事都記不得了……她啊,偏就記上你了,有事沒事的放在嘴邊叨叨……九十多了,日子能有多少?……”

這句話就逼得太狠了點兒——葉涼不答應吧,又“欠”下了;答應吧,怎樣看都是“醜媳婦”見公婆的架勢。

空了得有大概十幾分鐘,葉涼那邊有均勻的呼吸傳過來。他裝睡。

誰不知道他在裝啊?他裝得快成真的時候,橫過來一臂手圈住了他,從腰那裏搭過去,跟著是一道熱氣正正燙在他脖頸上,那裏慢慢長起一小片雞皮疙瘩。得!這下有得熬了!

那手只安分了一小會兒,接著就輕輕的貼著衣服的紋理游動起來,淩空的,連衣服的影都沒挨上,可雷振宇的體溫高,手到哪哪就被“烙”了——葉涼幾次壓下蹦起來開門往外逃的沖動,躺得硬硬的,像條幹死的魚。熬著熬著,後來實在熬不住,照樣睡過去了。

雷振宇一直把眼睛睜著,睜著眼思前想後,這時候最渴能有根煙,可又舍不得手上的東西。正想得過了頭的時候,一個後背直直落入他胸膛裏。然後什麽“想”都沒了,飛了——又心酸又幸福。

淩晨的霧水很大,又涼。葉涼他平常到這個時候不是被涼醒就是被風濕痛醒。那天沒有,他在夢裏躺上一床被——是用今年新繃的棉胎做的——將自己裹進去,暖得要命。很好睡。等到睡到有知覺的時候,趕忙就彈起來,彈起來以後才想到,松脂廠倒了……。唉,一睜眼又該愁生計了……

雷振宇從外面進來,頂了一身的霧水裹了滿身煙味。

“葉涼,出去轉轉吧,明天就得走了,我那頭還有事兒……”

這話裏是帶“話”的:我一得你消息就不管不顧的過來了……

葉涼也不知聽出什麽結果來沒有,就是輕輕一個“好”字。

吃了早飯,抱上石榴,三個人往出走。轉了一陣,小石榴拽住雷振宇衣服下擺,偷偷說“阿叔,叫阿爸帶石榴去趕集好不好?”

小家夥精得很,知他是“客”,客人說要去,那她阿爸肯定不能不去!

雷振宇笑笑的托起她,一放就放在自己脖子上,小石榴樂得話都不會說了,光笑。

他笑著問“高不高?”

“高!”

“好玩不好玩?”

“好玩!”

“那石榴坐好了啊!走嶁!趕集去嘍!!”

葉涼追上去,拼命想把石榴接下來“學長……放她下來吧,我抱……”

雷振宇回他”誰抱不一樣?!“

誰抱不一樣……。真是意味深長。卡在那裏,葉涼上不得下不得。跟在一大一小後面不知該怎麽辦。這兩個也挺能的,這個也買那個也買,看得葉涼心驚肉跳,回來的時候,石榴到了葉涼手上,雷振宇拎的拎扛的扛,弄了一堆往回走。

晚上的菜面挺豐富的,雞鴨魚肉,燒了滿滿一桌,石榴吃得小嘴油油的,時不時吮吮手指回味回味,也難怪,連過年都沒見有這樣的菜面呢!加上得了好多身新衣服新鞋子新頭花,小家夥在夢裏都笑得眉毛彎,睡著前還想了:明天要出去找臭富裕——告訴他我阿爸也是有“朋友”的!我阿爸的“朋友”還買了好多東西給我他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!……。也沒想太久,吃飽了就困,把身子翻在葉涼腿上就睡著了。

大人飯吃得慢,邊吃還邊談,吃完後摸完又和昨天一個點兒了。該睡還得睡。進到房裏,雷振宇給了葉涼一個電話本一個手機“我明天得回去了,這裏都是我電話手機,頭一個是家裏的,幾時都不變,下邊頭三個手機也是,幾時都不變,二十四小時開機,有事就打……”

幾時都不變的電話,專為你開的手機——不好說了。

葉涼不接,雷振宇拽過他的手,死按上去。

“明早送我吧……”

他也不松手,就這麽問。不動聲色的瘋著,什麽都不掖著藏著了。每分力道都掐得好好的,自信得很。

葉涼沒奈何,把頭勾下去,點了一下。

那天晚上葉涼沒睡著,也沒做什麽裹著棉被睡得正好的夢。

早上,一大早的,小賣店老板娘就在外邊喊“阿蘭、阿蘭!……電話!!”阿媽披了件外衫就急火火的出來,賠了一臉的笑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吵到你睡覺了!”

葉涼聽到動靜就輕輕翻身出來,跟上阿媽看看有什麽事。

兩個人回來臉就黃了。家裏一股山雨欲來的水汽。早飯吃得愁愁慘慘,雷振宇知道有事了,就問,阿姨,怎麽了?阿媽張口待要說,被葉涼在桌下扯住,她甩開“怕什麽!小雷是你學長,又不是外人!”

哦,不是外人。葉涼一下窘死。

“是這樣的啦,葉涼他阿弟打電話回來要錢!一個月就要了好幾次了!以前都沒有這樣過的!而且一要就是大大幾百——現在葉涼又沒工幹了,哪裏去湊這個數?!唉!還說什麽只賺不賠,只要買了那公司的東西,再招人進來買就有錢拿!世上哪有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?!說不給他就哭,說不給他明天就要死!你說!唉……一群討債鬼!……”

雷振宇已經聽出個八九分了——就是傳銷。

小子剛出社會,天真,又想天上掉餡餅,掉下去就出不來了,給裏面的人制住,連門都不讓出,光靠他生錢。

解決起來也還行,不難,就說了話讓他們先把心寬了:沒什麽大事,不妨礙,我去看看。

阿媽“恩”啊“謝”啊的說了一大筐,一家人把他送到火車站。看著他走。

到了傍晚,幺弟進門,腫著臉,驚嚇過度的表情在上面特別生動。他見著阿媽就撲她懷裏哭,哭得唏哩嘩啦的,邊哭邊說,差點就回不來了,虧得警察沖進來救……

安撫完幺弟,阿媽拖過葉涼,偷偷問他:“你學長是‘懂人’的哦?”(懂人是種暗裏的說法,指家裏有勢力,能搬得動要搬的“東西”的人)。葉涼沒話,阿媽也不理會,自顧自的說下去“阿唷!他可真是你阿弟命裏的福星!……”

你看看,又“欠”下了不是?

葉涼低著頭進屋裏,拿了一塊錢出來去往小賣店,照電話本上撥了一個手機號,嘀了兩聲就通了。

“葉涼?……”

“呃……是,學長,謝謝……”

“謝什麽!”

“……”

然後又沒話了,再默兩分鐘一塊錢該光了,葉涼趕著嘴說了一句:“學長,保重。我掛了……”

“你沒用我給你的手機?”那邊答得牛頭不對馬嘴。

“……沒有……學長我掛了……”

“……行了,撂吧。”

這樣就完事啦?

沒有。

那個晚上,半夜三更的雷振宇又回來了,應該說他壓根兒就沒離開這個省。

葉涼把他讓進去,沒敢看他的眼睛,看了就要惹是生非。

他說要洗手,葉涼就拿了個瓢從屋外的水缸舀了一瓢水,慢慢澆到他手上。水還沒澆完他的手就竄上來了——濕漉漉的,烙鐵一樣烙著葉涼的手。葉涼的臉青青白白幾度,終於沒有掙開。

事情於是塵埃落定——落定到我面前的這一排一排的照片上:三人的,五人的,六人的,也有兩人的,少。所以我特別註意觀察左邊墻上那一張。

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八九歲,至少1米85,肌肉結實眼神很深,不著邊際的那種深法。葉涼被他圈在懷中,笑著。笑裏有一小片茫然——那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是才有的東西啊!葉涼他已經穩穩當當的被護著被綁著被愛著了,卻依然脫不了那層茫然。

什麽原因呢?有人說是世俗容不得他們,壓力大,讓壓力給壓的。

讓我怎麽說好……

其實,那天晚上過後,雷振宇和阿媽有過一次長談,內容是什麽,除了他們沒人知道,成謎了。至於雷振宇家那邊,自始至終沒有聲響。雷家的長輩在他出生以後給卦過一卦,說他心不正,得有東西壓著,不管是什麽,總算有個讓他顧忌的在,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罷。就指望他平平安安,其他的,不想了。

如果一個人能夠安定幸福,管他什麽世俗不世俗,常理不常理,人倫不人倫。別人顧得多了,自己反倒什麽都沒得,不值當的。

葉涼一輩子可能就這樣了,一只餵不熟的兔子,一有動靜還是要逃得遠遠的,只願雷振宇能護他周全……

我在這篇文章即將完結的當口去了一趟那所大學。在歷史系的資料室裏,有個獲獎論文庫,我找到了97至98年的那摞,在我之前沒幾個人碰過,它靜靜的躺在這裏,上面落滿灰塵,時間的厚度與力度一覽無餘。葉涼大二寫的那幾篇論文在第二冊的157頁到168頁、第三冊的420頁到433頁、第四冊的69頁到83頁……。我坐下,翻了一整個下午,看到滿紙靈氣,他是天才——王教授沒說錯,如果葉涼在,真是要青出於藍的。

造化弄人。

有許多人把我當成這故事裏的上帝。我不是。我無力改變這裏面任何一個人的命運。我充其量只是個故事的敘述者,不太高明的那種。再多一些,我是葉涼的師妹,他高我兩屆,我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,留下一堆風言風語。

沒人想過會有人把這個寫下來。

我寫了。我還要告訴你,這些都是真事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(全文完)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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